这部写于1975年的书,惊人地预知了后来发生的全球族群危机
2018年10月27日,一名声称「所有犹太人必须死」的男子闯入美国匹茨堡的一所犹太教堂,疯狂枪杀了11个人。与此同时,中美洲的难民组成了万人「大篷车」,向美国边境进发。这两件事不仅影响了美国的中期选举,也让人看到族群引发的问题在美国再度掀起了巨浪。
▲2018年10月30日,川普与夫人在匹茨堡「生命之树」犹太教堂外。
©美联社
这只是最近发生的事件。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几乎全世界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族群间冲突。这种冲突时而表现在宗教信念和文化争端上,时而则呈现出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的狂潮。
这一潮流导致在二战结束后70多年中,战争从未停止。它带来的对文明的破坏以及人员的伤亡并不亚于两次世界大战,但获取的关注和反思却显得太少。
从美国的「9·11事件」、波士顿恐袭,到欧洲的难民潮和苏联解体后的东欧民族分裂,以及中东那些因民族问题而常年战火不断的地区,民族冲突和宗教对抗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2001年9月11日,震惊世界的9·11恐袭事件,由基地组织劫持的飞机先后撞上位于曼哈顿的世贸大厦双子塔。
所有这些纷争与杀戮,国际学者哈罗德·伊罗生(Harold R. Isaacs)指出,都是源于政治变迁下人们所追求的群体认同。这种对群体认同的追求,迫使人们加入或建立起自己的族群,最后以极大的激情与冲动对与自己不同的族群发起战争。
基于对人类族群的研究,伊罗生写了他的代表作《群氓之族》,副标题为「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这本书不仅分析了二战后世界出现的各种族群现象,还反思了族群产生的原因。同时,它对族群运动可能引发的战争深表忧虑。
▲《群氓之族》
译者:邓伯宸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
这部书在1975年写成时,惊人地预见了后来发生的苏联解体、印巴局势、中东战争、难民潮、极端组织、恐怖袭击,以及美国黑人与犹太人的种族困境。因此,这部书如今不仅成为当代族群问题的百科全书,并且仍能照见人类族群的未来。
伊罗生所言的「族群」,在《群氓之族》中是一个宽泛的概念,既包含民族、种族,也包括宗教团体、社会组织和学术派别等文化含义的族群。他们的共同点在于,它们能使人们找到归属感,并获得某种自我实现。
书中提到的「群体认同」(Group Identity)是从心理学中的「个人认同」衍生而来,旨在解释当今族群日益增多的原因和后果。
书的开篇,伊罗生引用了1945年以来人类社会的新变化,提出了族群的象征概念。他以肯尼亚独立(1963年)后掌权的基库尤族为例,说明了其「姆庇之家」的集体崇拜。姆庇之家不仅是所有基库尤人的总和,内在地也承载着他们的归属与目标。
他指出,如今的世界各地都在重新建立各种「姆庇之家」,写道:
「今天的世界到处都有这样的姆庇之家,其成员比过去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在全球化日益增强的过程中,尽管科技和传播系统让人类看似更为团结,世界变得如同村落,知识互相共享,但人类却没有实现完全一体化,反而逐渐分裂:
「面对资源和权力的激烈争夺,人类社会正撕裂成越来越小的碎片。」
从1945年到1967年,根据伊罗生的统计,发生了数百次「种族或文化的杀戮」,死亡人数达到748万。尽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区域战争却从未停止,和平依然未曾光临地球,而是被更广泛和对立的战争所取代。
究其原因,伊罗生从四个方面考察了当今人类社会的族群问题:后殖民时代、后帝国时代、后革命时代和后幻想时代。
在后殖民时代和后帝国时代,传统帝国通过经济或战争实现重新整合,帝国逐渐消亡,曾经的殖民地民族重踏历史舞台。然而,西方现代文化的进入,未能向这些地区提供持久的信仰和文化。这种民族的集体认同感使得当地产生了强烈的重新聚合现象。
▲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剧照,讲述了一战前后发生在奥斯曼帝国的众多事件,主人公为英国人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
而在后革命时代,虽然苏联不断壮大,伊罗生却认为其承诺的「国际社会主义新秩序」已成闹剧,解决民族问题的努力并未成功,反而在斯大林的暴政下使得许多民族遭受重创。
▲圣彼得堡沙皇秘密警察关于斯大林的档案,斯大林在1902-1913年曾被拘捕、流放数次。
伊罗生警告,一旦苏联的强权难以维持,其内部民族将相继以自己的姆庇之家为国,进行分裂,这一状况将严重影响其他社会主义国家。
最后,在后幻想时代,美国面临的挑战也不容忽视。作为一个多元民族国家,美国难以形成一个完整的母国,以统一的价值观来融合各民族。而美国内部的矛盾如黑人平等权利、穆斯林敌视、犹太人身份困惑等,依旧是亟待解决的核心问题。
伊罗生四十多年前的预言显然在当代美国得以应验。
▲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在1963年于华盛顿发言。
这些问题指向的是二战后的政治新秩序,令人回想起约翰·富勒在《西洋世界军事史》中所言的,历史演变不过是从单一部落到多民族,再到国家和帝国的变化。当帝国消失,整合的过程也必须重新开始。而在伊罗生的研究中,帝国不再复存在,多元化社会已经形成。在没有了帝国约束的情况下,民族间的差异愈加显著。他写道:
「我们今天见到的世界,实际上并不是新的整合,而是破碎成小块小片,有如从爆炸中分离的星球,各自以离心的自转逃离,同时牢牢抓住它们的碎片。」
伊罗生并未急于提供解答,而是强调应首先了解族群及其形成的原因。这些问题驱动他撰写《群氓之族》的主体部分,他从部落偶像、身体、名字、语言、历史、宗教、民族与新多元主义等多个角度探讨族群,以呈现其深远意义。
伊罗生认为,个体自出生起接触的信息便通过其所处族群进行过滤,形成观念、习惯和行为,根本无法完全脱离自己的种群和环境。
部落偶像即为个人的原始归属,现实生活中,个体在一生中或许会努力挣脱这种烙印,但最终仍会回归到属于自己的部落:
「在这个大迁徙的时代,许多人背井离乡,文化与身体都在外漂泊,归属感成为他们随身携带的方舟。」
这种深刻的归属感还通过身体、名字和语言等维度表现出来。一个人的名字往往影射其在族群中的地位,语言则限制个体的社交范围。伊罗生引用了巴别塔的哲学,强调了语言在民族构成中的重要性。
▲尼德兰画家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de Oude)笔下的巴别塔,此典故源自《圣经·旧约》。人类试图建造通天塔,最终因语言混乱而散布至各地。
当身体、名字和语言以历史进程的形式呈现时,人们对族群偶像的归属感愈发增强。历史为人们提供了归属,抚慰心灵,而那些缺乏荣光的民族也开始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光辉。
与历史并行的是宗教。宗教不仅解决了精神上的迷茫,还于肉体、灵魂层面提供归属。即使最聪明的人,最终也会向神灵屈服。伊罗生以「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的观点强调今天人们活在「散兵坑」中,极端宗教的崛起由此不可避免,但宗教永远伴随暴力:
「无论是宗教本身还是出于其他世俗利益,人们对互相屠杀的依赖,无论是出于信仰问题还是其他原因,宗教都是号召团结
这部写于1975年的书,惊人地预知了后来发生的全球族群危机
2018年10月27日,一名声称“所有犹太人必须死”的男子闯入美国匹兹堡的一所犹太教堂,枪杀了11人。几乎同一时期,中美洲的难民们组成万人“大篷车”,向美国边境进发。这些事件不仅影响了美国的中期选举,也让人们再次关注到族群问题在美国引发的巨大波澜。
▲2018年10月30日
川普与夫人在匹兹堡“生命之树”犹太教堂外
©美联社这仅仅是最近发生的事件。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全球各地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族群冲突。这些冲突有时表现为宗教或文化的争端,有时则是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的狂潮。
自二战结束以来,战争从未停息,对文明的破坏和人员伤亡不亚于两次世界大战,但引起的关注和反思却很少。
从美国“9·11事件”、波士顿恐袭到欧洲的难民潮、苏联解体后的东欧民族分裂,再到中东长期因民族问题而爆发的战争,民族冲突和宗教对抗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2001年9月11日发生于纽约的震惊世界的9·11恐袭,由基地组织劫持的飞机撞上了世贸大厦双子塔。
在美国学者哈罗德·伊罗生(Harold R. Isaacs)看来,所有的纷争与杀戮都源于政治变迁下人们对群体认同的追求。这种追寻迫使人们加入或建立自己的族群,并以激情和冲动对待与之不同的族群。
伊罗生基于对人类族群的研究,撰写了他的代表作《群氓之族》,副标题为“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这本书分析了二战后全球出现的各种族群现象,反思了族群产生的原因,并对未来可能导致的战争表示担忧。
▲《群氓之族》
译者:邓伯宸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这部写于1975年的书,惊人地预见了随后的苏联解体、印巴局势、中东战争、难民潮、极端组织、恐怖袭击,甚至是美国黑人与犹太人的种族困境。使其成为当代族群问题的百科全书,并仍能照亮人类族群的未来。
伊罗生所言的“族群”是一个广泛的概念,不仅涵盖民族、种族、种群,还包括宗教团体、社会组织、各种文化意义上的群体。在伊罗生看来,这些群体帮助人们找到归属感,并在其中获得自我。
他书中多次提到的“群体认同”(Group Identity),是心理学中的“个人认同”的延伸,旨在解释当今族群日益增加的原因和后果。
在书的开篇,伊罗生引用了1945年以来三十年人类社会的新变化,以肯尼亚独立后基库尤族誓捍卫的“姆庇之家”为例,提出了族群的象征概念。
所谓“姆庇之家”,是基库尤族的集体崇拜,是他们文化的根基。这不仅象征着所有基库尤人的集合,还内涵着他们的归属感与追求目标。
伊罗生认为,世界各地正在重新建立各种各样的“姆庇之家”,他写道:
“今天的世界,到处都有这样的姆庇之家,住在里面的人更紧密地结合为一体。”尽管人类科技在全球化进程中不断进步,信息传播日益普及,一切似乎在团结人类,世界成了村庄,知识得以共享,但是,人类的分裂反而愈发显著。
面对资源与权力的激烈争夺,人类社会正把自己撕裂成越来越小的片段。
根据伊罗生的统计,从1945年到1967年“种族或文化的杀戮”发生了几百次,死亡人数约748万。虽然世界大战已经结束,区域战争却没有停止,和平仍然遥不可及,替代的是更为严重的冲突。
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现象?
伊罗生从后殖民时代、后帝国时代、后革命时代和后幻想时代四个方面考察当今人类社会的族群问题,以期找出答案。
在后殖民时代和后帝国时代,帝国经过重新整合,因经济或战争而不复存在。后殖民时代的大英帝国、后帝国时代的奥斯曼与哈布斯堡王朝,都逐渐失去了对其殖民地或势力范围的影响,各地民族纷纷崛起。
尽管西方现代文化通过殖民传播,但除了留下制度和生产方式,并未对殖民地产生持久信仰或文化影响,强烈的民族认同使得各地人民聚合,寻找自己的“姆庇之家”。
▲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剧照,讲述了一战前后发生在奥斯曼帝国的事件,主人公为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上校。
在后革命时代,虽然苏联未解体(本书写于1975年)并迅速壮大,但伊罗生认为,苏联的“国际社会主义新秩序”已成为闹剧,未妥善解决“民族问题”反而在斯大林暴政下遭到压制与否认。
▲斯大林的档案记录显示,这位格鲁吉亚人在1902-1913年间曾多次被拘留、流放。
伊罗生认为,一旦苏联的强权无法持续,它内部的各民族便会自我聚合,寻求各自的“姆庇之家”。这种局势将深刻影响其他社会主义国家。
在后幻想时代,美国亦无法继续推销其价值观。作为一个文化“大杂烩”,美国无法建立一个统一各民族的母国,一个完美的姆庇之家。相反,内部却千流奔涌。
黑人平权的追求、穆斯林的敌意、犹太人的身份困惑,以及不断涌入的新移民与众多宗教组织,都是美国面临的核心问题。
不难看出,伊罗生四十多年前的预言,正如今天的美国所发生的事件。
▲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1963年于华盛顿这些问题最终归结于战后新政治格局。这让人想起军事家约翰·富勒(J. M. C. Fuller)在《西洋世界军事史》中的观点:世界历史是从单一部落到多民族,再到国家,再到帝国的变化。
一旦帝国消失,过程便会重新启动。然而,在伊罗生的研究中,帝国似乎不再复返,多元化的社会已然形成。在没有帝国的情形下,民族差异的整合与约束也随之失去。
伊罗生因此指出:
“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世界,不是新的整合正在形成,而是破碎成小块小片,如同大大小小的星球,自爆炸的银河系中飞出,每颗星球都以离心的自转分离,同时也紧抓着各自的破碎片段这部写于1975年的书,惊人地预知了后来发生的全球族群危机
2018年10月27日,一名声称“所有犹太人必须死”的男子,闯进美国匹兹堡的一所犹太人教堂,疯狂枪杀了11个人。与此同时,中美洲的难民们组成万人“大篷车”,向美国边境进发。这些事件不仅影响了美国的中期选举,也让人们看到了族群问题在美国再次引发的巨大浪潮。
▲2018年10月30日,川普与夫人在匹兹堡“生命之树”犹太教堂外。
©美联社
这些事件只是最近的缩影,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全球各地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族群冲突。这些冲突有时体现在宗教信仰和文化背景的争端,有时则表现为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的狂潮。
自二战结束以来的70多年间,战争从未停止。这场冲突对人类文明造成的破坏与人员伤亡并不亚于两次世界大战,但吸引的关注与反思却远远不够。
从美国的“9.11事件”、波士顿恐袭,到欧洲难民潮,以及苏联解体后东欧的民族分裂,中东地区因民族问题而战火纷飞,这一切都表明,民族冲突与宗教对抗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2001年9月11日发生的震撼世界的9.11恐袭事件,由基地组织劫持的飞机撞击了曼哈顿的世贸大厦。
根据美国学者哈罗德·伊罗生(Harold R. Isaacs)的观点,所有这些争端和杀戮的根源在于政治变迁下人们对群体认同的追求。这种追寻驱使人们加入或建立自己的族群,并以激情与冲动向不同的族群发起冲突。
基于对人类族群的研究,伊罗生写下了他的代表作《群氓之族》,副标题为“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本书不仅分析了二战后世界出现的种种族群现象,还反思了族群产生的原因以及今后可能导致的战争。
▲《群氓之族》
译者:邓伯宸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这部写于1975年的书惊人地预见了苏联解体、印巴局势、中东战争、难民潮、极端组织及恐怖袭击事件,甚至美国黑人与犹太人的种族困境。这使得这部书不仅成为当代族群问题的百科全书,也为我们照见人类族群的未来。
在《群氓之族》中,哈罗德·伊罗生所称的“族群”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包含了民族、种族、宗教团体、社会组织等文化上的群体。他认为,这些群体使得人们找到归属感,获得自我认知。
书中提到的“群体认同”(Group Identity)这一概念,源于心理学中的“个人认同”,旨在解释当今族群不断增多的原因及其后果。
书的一开篇,伊罗生以1945年以来人类社会的新变化为引子,引用了肯尼亚独立(1963年)后,基库尤族所誓言捍卫的“姆庇之家”作为例子,提出了族群的象征概念。
所谓“姆庇之家”,是基库尤族文化的母体,象征着他们的归属和目标。在伊罗生看来,全球正在重新建立各种各样的“姆庇之家”,他说道:
“今天的世界上,到处都有这样的姆庇之家,住在里面的人比过去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尽管科技推动全球化和传播网络的普及,使人们似乎团结在一起,世界也成为了一个村落,然而人类并未一体化,反而愈发分裂:
“面对资源与权力争夺的激烈竞争,人类社会正将自己撕裂。”
从1945年到1967年,伊罗生统计的“种族或文化的杀戮”发生了几百次,造成了大约748万人的死亡。虽然世界大战已结束,区域战争却未曾停息,和平未能造访地球,战争却以更加广泛和不可调和的方式继续。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伊罗生从后殖民时代、后帝国时代、后革命时代以及后幻想时代四个方面探讨了当今人类社会中的族群问题,试图解答。
在后殖民时代和后帝国时代,经过重整的帝国因经济或战争等原因逐渐消亡,曾经的殖民地民族开始复兴。尽管西方现代文化伴随殖民而来,但往往只留下制度与生产方式,而缺乏持久的信仰和文化,这使得民族的群体认同愈发强烈,聚合人们在一起,寻找自己的“姆庇之家”。
▲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剧照,影片讲述了一战前后发生在奥斯曼帝国的事件,主人公为英国人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
在后革命时代,苏联虽然并没有解体(本书写于1975年),反而快速扩展实力,但伊罗生认为,苏联所承诺的“国际社会主义新秩序”已成笑谈,其民族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反而在斯大林的暴政下愈发严重。
▲关于斯大林的档案,格鲁吉亚人曾被多次拘留和流放。
伊罗生认为,一旦苏联的强权不再,它内部的民族将以自己的“姆庇之家”分裂。而这一局面同样将深刻影响到其他社会主义国家。
最后,在后幻想时代,美国也无法继续输出自己的价值观。作为一个多元化文化的国家,美国无法建立统一的母国或完美的姆庇之家,内部却各个族裔和群体纷至沓来,形成了许多难以解决的核心问题。
不得不承认,伊罗生四十多年前的预言,今天在美国的现实中得到了印证。
▲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于1963年在华盛顿。
这些问题最终指向了二战后的政治新格局。约翰·富勒(J. M. C. Fuller)在《西洋世界军事史》中的观点也值得思考:世界的历史进程实际上是从单一部落到多民族,从民族到国家,从国家到帝国的变化。
一旦帝国消失,这一进程就需重新开始。然而在伊罗生的研究中,帝国似乎已一去不复,形成了多元化的社会,彼此之间缺乏整合和约束。他这样描述:
“今日世界并非新的整合,而是在不断破碎,犹如大大小小的星球,从爆炸后的银河系中分离出来。”
对这一现象,伊罗生并未急于给出解答,而是强调先了解族群及其形成的原因。
这些问题促使伊罗生写出了《群氓之族》的主体部分,他从部落偶像、身体、名字、语言、历史、宗教、民族和新多元主义等八个角度诠释族群,以帮助读者更理性、全面地理解自己的族群性及内心对群体认同的追求。
他认为,一个人出生后接触到的信息,都会通过其所处的族群进行过滤,形成观点、习惯和行为,这使得人们无法完全摆脱自身的种群和环境。
部落偶像是一个人的最初归属,是群体的最高目标和追求。即便一个人试图挣脱这种烙印,最终仍会如回旋镖般回归自己的部落:
“在这个大迁徙的时代,无数人游走于各地,身体与文化背井离乡,归属感成为他们随身携带的方舟,是远祖所膜拜的神殿。”
这种在每个人生命中铭刻的部落标识,根深蒂固,使得人无法完全释放。种族间最显著的差异往往是身体上的,例如黑人与白人、黄种人之间,甚至在同一地区,不同族群间也存在无法忽视的差异。
如在卢旺达和布隆迪的图西人与胡图人,几乎没有身体差异。仅身体微小的差异,却足以产生极大的敌意。
▲电影《卢旺达饭店》的剧照,重现了1962年卢旺达的种族战争。
如今社会中,人们随时尝试不断改造自己的身体,如染发、隆胸、纹身,企图通过这些“标记”来识别“自己人”和“外人”。然而,尽管身体可以改造,文化和审美却是根深蒂固的,身体的本质至今无法完全改变。
伊罗生则深入探讨了名字和语言的文化意义,名字体现了一个人在族群中的位置,语言限制了一个人的交际范围。他说道:
“名字如同社会规范,为个体提供最低限度的安全感。”
而关于语言,他引用了巴别塔的故事,以及哲学家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的名言:“没有语言,民族即不存在。”以此指出语言对民族形成的深远影响。
▲尼德兰画家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de Oude)笔下的巴别塔,这一典故来源于《圣经·旧约》中的故事。
当身体、名字与语言放在历史进程中,人们便愈发对自身的部落偶像坚信不疑。历史赋予人们更广泛的群体认同感,用昔日荣耀安慰今人。即使曾经没有荣耀的民族,也努力创造新的成就,以满足对群体认同的渴望。
与历史并行的是宗教。历史给人以时间上的归属感,而宗教则解决了精神上的归属。众所周知,无论多么智慧的人,最终都会在神的面前退缩。
伊罗生提到:“在二战中,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他力求说明,今天我们活在“散兵坑”中,导致未来宗教狂热肆虐。然而,宗教往往与暴力交织:
“无论是出于宗教信仰还是世俗利益(如安全、财富、权力等),宗教
这部写于1975年的书,惊人地预知了后来发生的全球族群危机
2018年10月27日,一名声称「所有犹太人必须死」的男子,闯进美国匹茨堡的一所犹太人教堂,疯狂枪杀了11个人。几乎同时期,中美洲难民组成万人「大篷车」,向美国边境进发。这两件事不仅影响了美国的中期选举,也让人看到了族群引起的问题在美国再度掀起的巨浪。
©美联社
这还只是最近刚刚发生的事件,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几乎全世界都正在遭遇着前所未有的族群间冲突。这种冲突时而表现为宗教信念、文化源流的争端,时而则表现为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狂潮。
这一潮流致使在二战结束后的70多年中,战争从未停止。它所造成的对文明的破坏以及人员的伤亡并不亚于两次世界大战,可它所吸引的关注和反思相比之下却显得太少。
从美国「9.11事件」、波士顿恐袭,欧洲的难民潮、苏联解体后东欧的民族分裂,到中东那些常年因民族问题而战火纷飞的地带,民族冲突、宗教对抗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
这一切纷争与杀戮,在美国学者哈罗德·伊罗生(Harold R. Isaacs)看来,都是源于政治变迁下人们所追求的群体认同。这种对群体认同的追寻,迫使人们加入或建立起自己的族群,最后以一种激情与冲动,对不同于自己族群的一切发起战争。
基于对人类族群的研究,伊罗生写出了他的代表作《群氓之族》,副标题为「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这本书不仅对二战以后世界出现的种种族群现象进行分析,反思族群产生的原因。同时,它更是对族群运动今后将可能带来的战争忧心忡忡。
译者:邓伯宸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
这部写于1975年的书,惊人地预知了后来发生的苏联解体、印巴局势、中东战争、难民潮、极端组织、恐怖袭击,乃至美国黑人与犹太人的种族困境。使得这部书不仅成为当代族群问题的百科全书,并至今仍能藉此去照见人类族群的未来。
哈罗德·伊罗生所言的「族群」,在《群氓之族》中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它不仅包含民族、种族、种群等概念,还包括宗教团体、社会组织、学术派别等文化意义上的族群。它们的共同点,在伊罗生看来,就是使人们找到自己的归属,在群体中获得某种自我。
同样,书中多次提到的「群体认同」也是从心理学中的「个人认同」发展而来,他希望以此解释当今族群日益增多的原因和造成的后果。
书的一开篇,伊罗生就旁征博引地列举了1945年以来三十年间人类社会的新变化,他以肯尼亚独立(1963年)之后,掌权的基库尤族所誓死捍卫的「姆庇之家」为例,提出了族群的象征概念。
所谓「姆庇之家」,就是基库尤族的集体崇拜,是他们文化的母体。这个母体不仅是所有基库尤人的总和,也内在地包含着他们的归属、目标。
在伊罗生看来,全世界都在重新建立起各种各样的「姆庇之家」,他写道:
「今天的世界上,到处都有这样的姆庇之家,住在里面的人,比过去更紧密地靠在一起,也更紧密地结合成一体。」
在世界正在变成「地球村」的过程中,虽然人类科技越来越全球化、传播系统愈发普及,一切都似乎将人类团结起来,世界成为了村落,知识得到共享。可是,人类不但没有一体化,反而愈发分裂了:
「面对世界资源与权力的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夺,人类社会正把自己撕裂,撕裂成越来越小的碎片。」
从1945年到1967年,根据伊罗生的统计数字,「种族或文化的杀戮」就有几百次,死亡人数约有748万。世界大战虽然已经结束,可区域战争却没有停止,和平仍然没有造访地球,反而用更广泛、更水火不容的战争取而代之了。
为何会形成这样的现象?
伊罗生从四个方面考察了当今人类社会的族群问题,试图予以解答,这四个方面分别是:后殖民时代、后帝国时代、后革命时代和后幻想时代。
在后殖民时代和后帝国时代中,帝国经过重新的整合,或是由于经济,或是因为战争,它们不复存在了。后帝国时代的奥斯曼、哈布斯堡王朝,后殖民时代的大英帝国等等,它们对于自己的殖民地或曾经的势力范围渐渐失去了效力,在这些地方,当地的民族重新崛起。
尽管西方现代文化随着殖民的推进而进入,但多半徒然留下了制度和生产方式,却没有具有说服力的信仰和文化来继续影响这些殖民地。民族的强大群体认同使各地的人们聚合起来,寻找自己的「姆庇之家」。
而在后革命时代中,苏联不但没有解体(本书写于1975年),还正以惊人的速度壮大其实力。
但在伊罗生看来,苏联所承诺的「国际社会主义新秩序」已成闹剧,对于「民族问题」这一严肃的「中心议题」,不但没有得到良好的解决,反而被斯大林的暴政宣告为一纸空谈。在斯大林统治期间,「有的民族整个遭到连根拔除与放逐」,被处死的人「数以百万计」。
伊罗生认为,一旦苏联的强权不能持续,它内部的各民族就将以自己的「姆庇之家」为国,各自分裂。而这种情况将深刻影响到其他社会主义国家。
最后,在后幻想时代,美国也不能继续自己的价值观兜售。作为一个民族、文化的「大杂烩」,美国无法建立一个使各民族得以统一的母国,一个完美的姆庇之家,而它体内却万流奔涌。
黑人追求的平等与权利、穆斯林的敌视、犹太人的身份困惑,以及过去英裔、法裔、意大利裔、爱尔兰裔的移民,现在从日本、中国、印度、韩国不断涌来的新移民,还有数不胜数的宗教组织,都将成为美国难以规避的核心问题。
不得不承认,伊罗生四十多年前的预言,的确真实地发生在了当代的美国身上。
这一切问题,最终都指向了二战后的政治新格局。这不禁让人想起约翰·富勒(J. M. C. Fuller)在《西洋世界军事史》中的观点,这位军事家认为,世界的历史进程不过是从单一部落到多民族,从民族到国家,从国家到帝国的一系列变化。
当帝国消失,这一过程就要重新来过。但是,在伊罗生的研究中,帝国似乎一去不复返了,多元化的社会已经形成。在没有帝国的情况下,对民族异同的整合和约束就不复存在。伊罗生就此写到:
「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世界,不是新的整合正在形成,而是破碎成小块小片,有如大大小小的星球,自爆炸中的银河系里爆裂出来,每个星球都以离心的自转离开,同时也都紧紧抓住各自的碎片,使其不致因自身的旋转而被甩离。」
对于这样的现象,伊罗生没有急于给出解答。他认为更重要的是,首先应该了解何为族群,以及族群形成的原因。
正是这些问题,促使伊罗生写出了《群氓之族》的主体部分。他从部落偶像、身体、名字、语言、历史、宗教、民族和新多元主义等八个角度重现了族群,以期读者能够对自身具有的族群性,以及内心从未停止过的对群体认同的追求,产生更为理性、全面的认识。
伊罗生借此将人从出生到死亡、无意识到有意识的全过程,都纳入到了族群的归属之中。
伊罗生认为,当一个人生下来之后,他所接触的一切信息,都以他所处的族群加以过滤,由此形成了他的观念、习惯、行为、动作,使他从根本上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种群和环境。
而部落偶像,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的原初的归属,是一个族群的最高目标和追求。哪怕一个人穷其一生试图挣脱这种烙印,也不过是像回旋镖一样,终会回到他的部落之中去:
「在这个大迁徙的时代,许许多多的人东飘西荡,身体与文化都背乡离井,归属感就成了他们随身携带的方舟,是远祖所奉持的神殿。」
这种刻记在每个人生命之上的部落标识,通过身体沉淀下来,使人从根本上不可能完全脱离。种族之间的区别,最不可忽视的即是身体上的区别。且不说黑人与白种人、黄种人之间那种太过显著的区别,就算在同一个地方,族群和族群之间也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差异。
比如在卢旺达和布隆迪相互屠杀的图西人与胡图人,几乎完全没有身体上的区别,只是一方略高瘦,另一方略矮壮,这就足够他们对对方产生绝对的敌意了。
在现在的社会中,人们总是试图不断地改造自己的身体。或染发、隆胸、纹身、穿鼻,费尽心力改变身高、体貌,这些都「无一不是要制造标记」,通过这些标记「识别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外人。」
而身体的强制力
这部写于1975年的书,惊人地预知了后来发生的全球族群危机
2018年10月27日,一名声称“所有犹太人必须死”的男子,闯进美国匹茨堡的一所犹太教堂,疯狂枪杀了11个人。几乎同时期,中美洲难民组成万人“大篷车”,向美国边境进发。这两件事不仅影响了美国的中期选举,也让人看到了族群引起的问题在美国再度掀起的巨浪。
▲2018年10月30日
川普与夫人在匹茨堡“生命之树”犹太教堂外
©美联社
这还只是最近刚刚发生的事件,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几乎全世界都正在遭遇着前所未有的族群冲突。这种冲突时而表现为宗教信念、文化源流的争端,时而则表现为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狂潮。
这一潮流使得在二战结束后的70多年中,战争从未停止。它所造成的对文明的破坏以及人员的伤亡并不亚于两次世界大战,但相比之下,它所吸引的关注和反思却显得太少。
从美国“9.11事件”、波士顿恐袭,到欧洲的难民潮、苏联解体后东欧的民族分裂,以及中东那些常年因民族问题而战火纷飞的地区,民族冲突与宗教对抗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2001年9月11日发生于纽约,震惊世界的9.11恐袭事件,由基地组织劫持的飞机先后撞上了位于曼哈顿的世贸大厦双子座。
这一切纷争与杀戮,在美国学者哈罗德·伊罗生(Harold R. Isaacs)看来,都是源于政治变迁下人们所追求的群体认同。这种对群体认同的追寻,迫使人们加入或建立起自己的族群,最终以激情与冲动,对不同于自己族群的一切发起战争。
基于对人类族群的研究,伊罗生写出了他的代表作《群氓之族》,副标题为“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这本书不仅分析二战后世界出现的种种族群现象,反思族群产生的原因,更对未来族群运动可能带来的战争忧心忡忡。
▲《群氓之族》
译者:邓伯宸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
这部写于1975年的书,惊人地预知了后来发生的苏联解体、印巴局势、中东战争、难民潮、极端组织、恐怖袭击,乃至美国黑人与犹太人的种族困境。使得这部书不仅成为当代族群问题的百科全书,并至今仍能反映人类族群的未来。
哈罗德·伊罗生所言的“族群”,在《群氓之族》中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它不仅包含民族、种族、种群等,还包括宗教团体、社会组织、学术派别等文化意义上的族群。它们共同的点在于,使人们找到自己的归属,在群体中获得某种自我。
书中提到的“群体认同”(Group Identity)也是从心理学中的“个人认同”发展而来,他希望以此解释当今族群日益增多的原因和造成的后果。
在开篇时,伊罗生列举了1945年以来三十年间人类社会的新变化。他以肯尼亚独立(1963年)后的基库尤族为例,提出了族群的象征概念。
所谓“姆庇之家”,就是基库尤族的集体崇拜,也是他们文化的母体,它不仅是所有基库尤人的总和,还内在地包含着他们的归属与目标。
伊罗生认为,全世界都在重新建立起各种各样的“姆庇之家”,他写道:
“今天的世界上,到处都有这样的姆庇之家,它们的人民比过去更紧密地结合成一体。”
尽管人类科技逐渐全球化,传播系统愈发普及,使得世界成为了村落,知识得到共享,但人类并没有一体化,反而愈发分裂:
“面对世界资源与权力的激烈争夺,人类社会正在撕裂,撕裂成更小的碎片。”
根据伊罗生的统计,从1945年到1967年,已发生数百次“种族或文化的杀戮”,死亡人数约748万。尽管世界大战已结束,但区域战争并未停止,和平仍未造访地球,反而是更广泛、更激烈的战争取而代之。
那么,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现象?
伊罗生考察了当今人类社会的族群问题,从四个方面进行解答,这四个方面分别是:后殖民时代、后帝国时代、后革命时代和后幻想时代。
在后殖民和后帝国时代,帝国经过重新整合,或由于经济、或是战争,逐渐消亡。在这些地方,当地民族重新崛起。尽管西方现代文化进入这些地区,但多半未能有效地传递信仰和文化,民族的强大群体认同使各地人民聚合。
▲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剧照
而在后革命时代中,苏联于书写之时并未解体,反而以惊人的速度壮大其实力。然而,伊罗生认为苏联的“国际社会主义新秩序”已成闹剧,不能有效解决“民族问题”。
在后幻想时代,美国也无法继续兜售自己的价值观,作为一个文化的“大杂烩”,美国难以建立统一的母国,而各种族群的身份问题成了难以规避的核心问题。
伊罗生四十多年前的预言,逐渐真实地发生在当代美国身上。
▲马丁·路德·金1963年于华盛顿
这一切问题最终指向二战后的政治新格局,这不禁让人想起约翰·富勒在《西洋世界军事史》中的观点,认为世界历史进程是从单一部落到多民族,从民族到国家,最终到达帝国的变化。
而当帝国消失,这一过程必须重新开始,但在伊罗生的研究看来,随着多元化社会的形成,旧有帝国的约束力不再存在。
伊罗生强调,族群的归属紧密伴随一切人的一生。一个人出生后所接触的信息都被其族群所过滤,形成了他的观念与习惯,使他无法完全脱离自己的种群和环境。
部落偶像在此乃一个族群的目标与追求,即便一个人努力挣脱,也终会回归其部落,从而形成归属感:
“在这个迁徙的时代,尽管许多人在漂泊,归属感是每个人携带的方舟。”
这种刻记在生命中的部落标识,通过身体沉淀,使人无法完全脱离。伊罗生从身体、名字、语言、历史、宗教、民族等多个维度探讨了族群的形成,以助读者更理性理解自身族群性及对群体认同的追求。
例如,名字显示一个人族群中的地位,语言则限制了活动范围。这些要素一起构建历史感,使人们更加坚定对族群的认同。
宗教在这里作为另一个重要维度,帮助民族解答归属的问题。从宗教到民族的转变,充实了群体认同感,乃至成为人类对归属的渴望的承载者。
伊罗生用犹太人的例子生动描绘了民族的“姆庇之家”。犹太复国主义者建立以色列后,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开始重建自己的文化和身份。
在新多元主义的环境下,过去那种闭塞的“姆庇之家”逐渐消失,新的结构可能让各个族群达成某种共识,尽管这仍可能是遥远的理想。
希望与忧虑并存,伊罗生总结道:
“人类彼此满意的生活形态,仍然可能在新多元主义的权力体系中实现。”
▲伊罗生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照片之一
话虽如此,伊罗生的观点却未必被当代人所接受,但置于冷战时代的背景下,他的理性忧虑依旧闪现出深刻的洞察。
人类的未来,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